林先生外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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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報社的格局，跟其他地方不太一樣：臨街有個L形的大櫃檯，櫃子裡隨時都準備著熱茶，讓客人可以隨時喝上一杯暖暖身子。

那些來來往往的工人們，中午或傍晚下工後，總喜歡花個幾塊錢買碗茶。他們會靠在櫃檯邊站著，喝口熱茶歇歇腳。如果願意多花點錢，還能買一小碟滷筍或茴香豆當下酒菜。要是手頭更寬裕些，花個十幾塊錢就能點一盤葷菜。不過，這些客人大多是穿著短褂的勞動階級，手頭沒那麼闊綽。只有那些穿著長袍的斯文人，才會慢悠悠地走進隔壁的包廂，點酒點菜，坐下來慢慢享受。

我從十二歲起，就在這家位於鎮口的「咸亨報社」當學徒。老闆看我一臉憨樣，覺得我大概伺候不了那些穿長袍的貴客，就讓我在外場幫忙。外場的客人雖然好說話，但囉囉嗦嗦、糾纏不清的也不少。他們總要親眼看著稿子從印刷機裡印出來，檢查字跡是否清晰，再看著報紙被堆上發行的推車，才肯放心離去。在這麼嚴密的監督下，想偷懶或動手腳都很難。所以沒過幾天，老闆又說我這也幹不好。幸好當初介紹我來的人很有面子，老闆不好意思辭退我，只好把我調去做一個專門管倒茶的無聊差事。

從那之後，我整天就待在櫃檯裡，專心做著我的倒茶工作。雖然沒出過什麼差錯，但日子久了，總覺得單調又無趣。老闆整天板著一張臉，客人也沒什麼好臉色，整個環境讓人一點也活潑不起來。只有在一個特別的人出現時，店裡才會有幾聲笑語，這個人就是自稱「林小風」的先生。

（圖片取自網路）

林先生是唯一一個站著喝茶，卻穿著長袍的人。他個子很高，臉色蒼白，皺紋裡總夾雜著一些傷痕，還留著一部亂糟糟的灰白鬍子。他身上的長袍雖然是長袍，卻又髒又破，看起來好像十幾年沒洗也沒補過。他跟人說話，嘴裡總是掛著「獨家」、「重磅新聞」這些詞，讓人聽得半懂不懂。

林先生一到店裡，所有喝茶的人都看著他笑。有人會大聲喊：「林先生，你臉上又添新傷疤啦！」他也不回答，只是對著櫃檯說：「來兩碗茶，一碟茴香豆。」說完便排出幾枚硬幣。

接著，又有人故意高聲嚷嚷：「你一定又偷聽別人家的八卦，想拿去投稿了吧？」

林先生立刻睜大眼睛，激動地說：「你怎麼能這樣憑空污人清白……」

「什麼清白？我前天親眼看見你在張家米舖偷聽人說話，結果被吊起來打！」

林先生的臉瞬間漲得通紅，額頭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，大聲辯解：「偷聽不能算偷……偷聽！讀書人的事，能算偷嗎？」接著又說了一堆像是「這是為了第四權」、「挖掘真相」之類讓人聽不懂的話，引得所有人都哈哈大笑，店裡店外頓時充滿了快活的空氣。

有幾次，鄰居家的孩子們聽到笑聲也跑來湊熱鬧，把林先生團團圍住。他就會分茴香豆給他們吃，一人一顆。孩子們吃完豆子還不走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著他的口袋。林先生這時就會慌張起來，用手掌蓋住口袋，彎下腰說：「不多了，我真的不多了。」然後直起身子，看看手裡的豆子，自己搖著頭說：「不多不多！真的不多了。」

林先生曾經想教我怎麼寫稿。有一次他問我：「你讀過書嗎？」我隨便點了點頭。他說：「讀過書，那我就考考你。一篇報導的『導言』要怎麼寫？」我心想，一個像乞丐一樣的人，也配考我？於是便把臉轉過去，不理他。

林先生等了很久，非常誠懇地說：「寫不出來吧？……我教你，記下來！這些寫法要記住，將來你當了老闆，寫報告的時候用得上。」我心裡暗自好笑，我離當老闆還遠得很呢，而且我們老闆也從來不寫什麼報告。我又覺得好笑又不耐煩，懶洋洋地回答他：「誰要你教？不就是把時間、地點、人物、事件說清楚嗎？」

林先生聽了，顯得非常高興，用他那長長的指甲敲著櫃檯，點頭說：「對呀對呀！……那你知道一篇報導有四種寫法嗎？」我越來越不耐煩，噘著嘴走開了。林先生剛用指甲蘸了點茶水，想在櫃檯上寫字給我看，見我一點興趣也沒有，便嘆了口氣，臉上露出非常惋惜的表情。

後來聽人私下議論，才知道林先生原來也讀過書，但始終沒考取功名，又不會做生意，日子過得越來越窮，差點就要去要飯了。幸好他寫得一手好字，還能幫人抄抄寫寫，換口飯吃。可惜他有個壞毛病，就是愛喝酒又懶得工作，常常做沒幾天，就連人帶書本、紙筆一起消失不見。這樣搞了幾次，就再也沒人找他抄書了。林先生沒辦法，只好偶爾做些「偷聽」的事來換點消息。不過，他在我們店裡，品行卻比其他客人都好，從不拖欠茶錢。雖然有時身上沒現金，會暫時記在帳板上，但不出一個月，他一定會還清，然後讓夥計擦掉帳板上他的名字。

自從那天他問過我導言的寫法後，又過了好幾天，都沒再見到林先生。有一天，老闆拿下帳板說：「林先生還欠著十九塊錢呢！」是啊，他確實很久沒來了。

這時，一個喝酒的客人說：「他怎麼可能還會來？……他的腿被打斷了。」

老闆驚訝地問：「哦？怎麼回事？」

「還不是老樣子，又是偷聽。這一回他昏了頭，竟然偷聽到鎮上丁舉人家裡去了。他家的事是能隨便聽的嗎？」

「後來怎麼樣了？」

「怎麼樣？先是讓他寫了悔過書，然後就是一頓毒打，打了大半夜，最後把腿也打斷了。」

「那後來呢？」

「後來……腿就斷了唄。」

「腿斷了之後呢？」

「之後？……誰知道呢？也許死了吧。」老闆也不再追問，繼續低頭慢慢地算他的帳。

從那以後，就再也沒見過林先生了。當然，報紙上，也從來沒有出現過署名「林小風」的文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