丐幫長老
新華報導\說故事
議會的空調總是開得特別強,那股冷冽的空氣,對李姐來說,就像是新聞現場的防腐劑,把一切都凝固在某個特定的時間點。她從帆布包裡拿出用了十幾年的保溫瓶,啜了一口燙口的烏龍茶,暖了暖身子,也暖了暖那顆在新聞圈裡打滾三十年,卻早已冷卻大半的心。
今天,是市議會這個會期的總質詢第一天。年輕記者們像一群躁動的蜜蜂,嗡嗡地聚在媒體室,盯著直播螢幕,手指在鍵盤上飛舞,一心等著那幾句能做成標題的「金句」。只有李姐,像個入定的老僧,獨自一人坐在旁聽席的角落。她的位置是固定的,那是她用三十年的資歷換來的「保留席」,一個最能看清質詢台與備詢台官員表情的黃金視角。
她攤開一本厚實的筆記本,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。從市長的施政報告,到第一位議員對交通建設的猛烈炮火,再到官員那套四平八穩、滴水不漏的官式回應,她一字不漏地記下。對她來說,新聞不在於那幾句被刻意放大的衝突言詞,而在於官員答詢時不經意飄移的眼神、議員拿出道具時的停頓,以及那些藏在繁瑣數據背後的弦外之音。
中午,議會助理送來了便當。年輕記者們扒了幾口就放下,繼續追逐著下午可能出現的爆點。李姐卻好整以暇地吃完了整個便當,連配菜的滷蛋都沒放過。她甚至還拿出相機,不疾不徐地走進議場,趁著休息時間,捕捉了幾張空無一人的議事槌、散落一地文件的畫面。下午茶時間,她也沒錯過議會提供的紅豆餅,配著她的熱茶,彷彿這不是緊張的政治攻防,而是一場悠閒的午後沙龍。
一天下來,她的筆記本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跡,相機裡存了數十張看似平淡無奇的相片。然而,當晚間新聞播出時,電視上充斥的是某議員怒摔文件的大特寫,以及市長那句被剪輯得火藥味十足的回應。各大新聞網站的頭條,也都是用聳動標題包裝的口水戰。
李姐寫的稿子,一篇也沒上。
她的稿子裡,沒有激情,只有脈絡。她分析了交通局長在回答預算問題時,為何眼神頻頻望向副市長;她從工務局的報告中,比對出去年與今年的數據矛盾;她甚至點出了某位以犀利著稱的議員,其質詢內容與某個建商的利益有著微妙的關聯。
這些,編輯台都不要。
「李姐,這太硬了,沒人想看。」年輕的主編語氣客氣,卻帶著一絲不耐。「現在的讀者要的是衝突、是懶人包。你寫的這些,我們很難下標題啊。」
李姐默默地收回稿子,一句也沒反駁。她回到座位,看著那些年輕同事興高采烈地討論著今天跑出的新聞點擊率,他們稱之為「戰果」。而她,兩手空空,像個在戰場上撿拾彈殼的老兵,無人問津。
「丐幫長老又槓龜囉。」一個細微的聲音從角落傳來,帶著戲謔。
「丐幫」,是這群新生代記者給他們這些還在用筆、用腿跑新聞的老傢伙取的綽號。他們認為,在這個人人都是自媒體的時代,還堅持這種土法煉鋼的採訪方式,就像乞丐一樣,只能在新聞的盛宴中撿些殘羹剩飯。而李姐,無疑是這個「丐幫」裡,資歷最深、也最固執的長老。
李姐沒有生氣,只是淡淡一笑。她關上電腦,將寫滿字的筆記本和那瓶舊保溫瓶一起收進帆布包。對她來說,新聞從來就不是一場追求聲量的表演。它是一門手藝,需要時間的沉澱、耐心的觀察和對真相的敬畏。
或許,她真的跟不上這個時代了。這個時代追求的是速食、是刺激,而她守著的,卻是需要細火慢燉的功夫菜。但她從不認為自己事倍功半。她相信,那些被記錄在筆記本裡的細節,總有一天會像拼圖一樣,拼湊出事件最接近真實的全貌。
走出議會大樓,夜色已深。李姐的身影在路燈下拉得很長,有些孤單,卻異常堅定。她或許是丐幫長老,但她從不認為自己浪得虛名。因為她知道,在繁華散盡後,總有人需要一碗能暖心暖胃的、貨真價實的白米飯。而她,就是那個煮飯的人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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